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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诗的三种姿态(境界、韵味):夷犹、坚实(锤炼)、氤氲。夷犹,中国文学不太能表现缥缈,最好说“夷犹”。“夷犹”,“泛泛若水中之凫”(楚辞《卜居》),说不使力,而

中国诗的三种姿态(境界、韵味):夷犹、坚实(锤炼)、氤氲。

夷犹,中国文学不太能表现缥缈,最好说“夷犹”。“夷犹”,“泛泛若水中之凫”(楚辞《卜居》),说不使力,而如何能游?说使力,而如何能自然?主要即“忘”。凫在水中,如人在空气中,是自得。“夷犹”,此二字甚好,而人多忽之。

锤炼,陆机《文赋》谓:考殿最于锱铢,定去留于毫芒。《文心雕龙》所说是结果,《文赋》所说是手段。“殿”乃最后的,“最”是最好的,“殿最”犹言优劣;“去留”如说推敲。锤炼之功不能不用,盖否则有冗句、剩字,但中国人诗到老年多无弹力,即过于锤炼。

氤氲,二字写出来就神秘。从“气”之字皆神秘,应用得其宜。中国国民性甚玄妙。氤氲乃介于夷犹与坚实之间者,有夷犹之姿态而不甚缥缈,有锤炼之功夫而不甚坚实。氤氲与朦胧相似,氤氲是文字上的朦胧而又非常清楚,清楚而又朦胧。锤炼则黑白分明,长短必分;氤氲即混沌,黑白不分明,长短齐一。

故夷犹与锤炼、氤氲互通,全连宗了。矛盾中有调和,是混色。若说夷犹是云,锤炼是山,则氤氲是气。

夷犹

夷犹表现得最好的是楚辞,特别是《九歌》,愈淡韵味愈深长;散文则《左传》《庄子》为代表作。屈、庄、左,乃了不起天才,以中国方块字表现夷犹,表现得最好,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。后世有得一点的,欧阳修、归有光二人在散文中得一点;韵文中尚无其人,陶渊明几与屈、庄、左三人等,而路数不同。屈原在韵文中乃绝大天才。

魏文帝言:“文以气为主。”(《典论·论文》)人禀天地之气以生,人有禀性即气,气与有生俱来。所谓气的个性,乃先天的。屈原之天才是气,不尽然在学。铁杵可磨成针,可是磨砖绝不成针,以其非作针的材料。先天缺陷,后天有的能弥补,有的不能补。先天若有禀气,后天能增长;若先天无,后天不能使之有。

屈、庄、左三人真乃天仙化人,可望而不可即。虽不可即,而不能不会欣赏;人可不为诗人,不可无诗心。此不但与文学修养有关,与人格修养亦有关系。读他们的作品使人高尚,是真的“雅”。一尘不染并非不入泥污,入而不染,方为真雅。其不沾土者非真雅,反不如干脆脏,何必遮掩?

写大自然,缥缈、夷犹容易。“嫋嫋兮秋风,洞庭波兮木叶下”(屈原《九歌·湘夫人》),真是纵横上下。屈原乃对人生取执着态度,而他的表现仍为缥缈、夷犹。(若叫韩、杜写必糟,劲太左。)如:

吾令羲和弭节兮,望崦嵫而勿迫。

路曼曼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。

(《离骚》)

羲和,日之神;崦嵫,日落处;上下求索,追求真理及其理想。鲁迅《彷徨》之题辞即用此四句。此四句,内容与形式几乎不调和,而是极好的作品。猛一看,似思想与形式抵触,此种思想似应用有力的句子,而屈原用夷犹表现,成功了,“险中弄险显奇能”(《空城计》)。如画竹叶,一般应成“个”字,忌“井”字,而有大画家专画“井”字,但美,此乃大天才,如韩信背水为阵,置之死地而后生。

锤炼

夷犹与锤炼之主要区别亦在弹力。弹力或与句法有关。楚辞常用“兮”“也”等语词:

何昔日之芳草兮,今直为此萧艾也。

岂其有他故兮,莫好修之害也。

(《离骚》)

此尚非《骚》之警句,意思平常,而说来特别沉痛。若去掉其语辞,则变成:

何昔日之芳草,今直为此萧艾。

岂其有他故,莫好修之害。

没诗味儿。盖语辞足以增加弹性,楚辞可为代表。但创作中亦有专不用语辞者,即锤炼,乃两极端。

锤炼之结果是坚实、棒实。若夷犹是云,则锤炼是山;云变化无常,山则不可动摇,安如泰山,稳如磐石。老杜最能得此:

所向无空阔,真堪托死生。

(《房兵曹胡马》)

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。

(《春望》)

字句真是坚实。夷犹是软,而其中有力。此所以《骚》之不可及,乃文坛彗星,倏然来去,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。老杜诗坚实而有弹性;江西派诗自山谷起即过于锤炼,失去弹性,死于句下;若后山诗则全无弹性矣,如豆饼然;韩退之介于老杜和山谷之间。老杜锤炼而有弹性。夷犹非不坚实,坚实非无弹性。(参禅参活句,不参死句。实则二者兼有,唯比较时二者各有所偏耳。)

诗讲修辞、句法而外,更要看其“姿态”。“杨柳春风百媚生”,就是一种姿态。读此类句不是了解,而是直觉。屈骚与杜诗之表现不同,诗人性情不同,所表现的感情、姿态也不同。

氤氲

锤炼——复杂、变化,客观描述;氤氲——单纯,无客观的叙事。

主观的抒情作品无长篇,如王、孟、韦、柳无长篇叙事之作。记事应利用锤炼,客观;抒情应利用酝酿,主观,作品自然,不吃力。若题目可用,或锤炼,或氤氲。文人使用文字创作,犹如大将用兵,颇难得指挥如意。不过,锤炼、氤氲,人力功到自然成。至于夷犹、缥缈,中国文字方块字、单音,不易表现此种风格,不若西洋文字,其音弹动有力。《离骚》《九歌》,夷犹缥缈,难得的作品;屈原,千古一人。

锤炼、氤氲虽有分别,而氤氲出自锤炼。若谓锤炼是“苦行”,则氤氲为“得大自在”。俗所说“不受苦中苦,难为人上人”,用锤炼之功夫时不自在,而到氤氲则成人上人矣。唐人五言“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”;“落叶满空山,何处寻行迹”,自然,可说是得大自在。老杜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”,好,而不太自在。韩退之七古《山石》亦不自在,千载下可见其用力之痕迹,具体感觉得到。苦行是手段,得自在是目的,若但羡慕自在而无苦行根基,不行。亦有苦行而不能得自在者,然则画鹘不成尚类鹜,尚不失诗法;若不苦行但求自在,则画虎不成反类犬矣。

微云淡河汉,疏雨滴梧桐。

(孟浩然句)

从锤炼到氤氲,中有关联。欲了解此关联,即可参浩然此十字。

“微云淡河汉,疏雨滴梧桐”,自然,自在。“微”“淡”等字与退之《山石》“大”“肥”、老杜《春望》“破”“在”,皆锤炼之功夫;又“河”“汉”皆水旁,“梧”“桐”皆木旁;且上句双声,下句对叠韵,而“淡”“滴”二字声亦近,诚如陆士衡《文赋》所说“考殿最于锱铢,定去留于毫芒”。

所谓“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”(放翁《文章》),话非不对,然此语害人不浅——希望煮熟的鸭子飞到嘴里来,天下岂有不劳而获的事?“妙手偶得”是天命,尽人事而听天命,“妙手”始能“偶得”,然则“手”何以成“妙”?“微云”二句也是锤炼而无痕迹,从苦行得大自在,此已能“善其事”矣。

没锤炼根基欲得氤氲结果,不成。反不如但致力于锤炼,不到氤氲,尚不失诗法。

《传学》

作 者:顾随 著

叶嘉莹记录的顾随讲解中国古诗文的

全部笔记六十年首度全部问世。

- 版权信息 -

编辑:黄泓 念慈

部分观点资料来自

《传学:中国文学讲记》(上、下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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